一生大笑能几回,斗酒相逢须醉倒。

【许墨】海内西经·东胡篇 (2)

02

他已查看过几十年来进出宫廷人员的记录,没有任何一条关于凤和凰。看样子,要么人为抹去,要么无人知晓他们入宫。那就只能套她的话。

她喜欢吃的菜品,喜欢和宫人们玩儿的游戏,喜欢看的书,宫里最喜欢去的地方,他都一一了解。如此,她便时常和他遇见。有时见他坐在落叶满地的树下看书,有时见他临水而立,米白发带随风微扬,淡黄的学士深衣和这秋景极配,腰带系得端正,颇有沉静儒雅的君子之风。


他似乎每隔三天就会到学宫后院的树下坐着。他也喜欢那里?本来还想避着他,不过他静静思索的样子很是好看。偶尔心情不好了,她也会主动去后院“偶遇”他,看看这好看的侧颜,寒暄两句,问问他看的什么书,排遣下深宫寂寞。

她发现他看的书也是自己喜欢的,便和他就书中文字畅聊许久。他毕竟是学士,似乎是真心想和她探讨这些,还颇为郑重地起身向她一礼:“日后公主看书有惑,在下愿倾力为公主解惑。不知公主可愿与在下,坐论诗书?”由此约好每隔三日,便在此下棋论诗。

有时他也会带些不同样式的点心,绝没有她讨厌的,还刻意混杂了她常吃的。他将她喜欢的小食全数留给她,一来二去,他就全按她的喜好带零嘴。


一切在按计划进行。

言语攀谈,正中喜好,渐卸心防。温淡的言语不会给她过分亲密的不适感;让她参与进他对她的了解,不会招致她的怀疑;适当有效的提点会让她逐渐信任自己,如此才能对她的记忆一一探寻。她是公主,身边人对她会过当保护,言辞自有摇摆。只有她自己随心摊开的过往,才最为可信。

阿凤阿凰失踪后的那几年,他在昆仑山找了许多书卷,潜心研究下界人们的行为心事。如今看来确有用处,只是这小公主的心事,委实多了些。要么是哪宫的妃子竟敢给她白眼,要么是自己哥哥又和她不喜欢的宫女眉来眼去,再要么就是喜欢的点心没有从前味道好了。但受伤生气,这还是头一回。

她一边大口咬着荷花酥,一边撸起右手的袖子,把红肿的手肘摆到他眼前:“你看,这就是大哥弄的!他们一堆皇子打马球,我只在旁边看着,大哥就一球挥过来,正中我右肘!”

她右臂白嫩,唯独手肘处高高肿起还有乌青淤痕,比手腕粗了一圈不止,可见马球这一击不轻。他用指尖碰了碰,她却“嘶”了一声。他轻轻放下她的袖子,问道:“一碰就疼?”

她点头,却咧开一个笑容:“当时把周围宫人都吓坏了,以为我会大哭大闹,可我只喊了疼,一滴眼泪都没流!”

他递给她一杯茶,隐了笑意,但听不出喜怒:“公主女中豪杰。只下次,还是莫再围观这种场合。”

她偏头看着他,见他低头倒茶,便起身两手撑在桌上,俯身凑近他的脸,将他仔细端详:“你怎么了,为什么忽然不开心?”

他抬眸,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充满好奇的眼,不自然地身子微微向后,与她拉开距离:“公主多虑。”

小姑娘都是如此敏感?他不知道。他只是想否认这个眼里满是对世事陌生的少女所说的,看似一语中的的话语。他以为女孩子是爱哭的,但她不哭,于是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罢了。


他第二日给她带了药,叮嘱她早晚各一次,让宫女帮她外敷,可能会有刺痛,涂抹时要吹一吹。可过了几天仍没见好转,他便问她怎么回事。

小姑娘鼓起了腮帮子,撇嘴道:“涂那个药要摁到伤处,我疼得缓不过劲。”

“然后宫女们就不敢动你了,而你自己也怕痛,是这样吗?”他叹气,“明日清早,你把药带上来学宫后院。一定要早。”

她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:“我知道我知道,不会让别人看到的。”


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,只纠结明日要怎么绾发,受伤的人穿得鲜艳是不是不太好。悦悦看她在镜子前愁眉苦脸,上前道:“我的公主啊,你只是去上个药,又不是见心上人,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?”

她忽然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,差点跳起来:“什么心上人!小丫头不许乱说!”

悦悦瞪了眼睛,一脸委屈:“我、我哪里说的不对吗?”

她懵了一下,回想了悦悦刚刚所言,忽然反应过来,假咳道:“咳咳……你下次说话说慢点,要有条理些……”

悦悦茫然地点点头,退了出去。

第二日她早早就去了,却见他已到了,正凝眉望着远方。她走上前,脚步声惊动了他。他转身,面容舒缓了些,示意她在石凳上坐下。见凳上放了个软垫,她问:“你放的?”

他点头:“天冷石冰,公主是姑娘家,不能冻着。”

她勾唇抿嘴,刷起袖子。他用食指沾了药膏,一点一点地敷上肿着的地方。她痛得一个哆嗦,不自觉地想抽回手,却被他牢牢抓着。他用掌心缓缓地揉,她痛得捶桌顿足:“你你你……轻一点!”

等他盖好药盒,她整个人都趴在石桌上,哼哼唧唧:“我明日能不能……”

“不上药”三个字还未出口,他已将她扶起:“桌子冰,不要趴。还有,明日一早我仍在这儿等公主。”


夜里她辗转反侧——要不要去呢?

他下手简直没轻重,痛痛痛!要不干脆让他等在那儿好了?明日等不到,后天也不会再等了吧。可是他生气了怎么办?不会的,他这个人温淡得很,应该不会生气。不对,我是公主,他敢生我的气?可万一他真生气了,以后就没人和我论诗了……啊,烦。

船到桥头自然直,这话没错。第二日悦悦叫她起床时,她还是打着哈欠穿衣,认真梳洗了一番。不过今日上药时已没昨日那么痛,她有余暇看他对着自己手肘轻轻吹气的样子——相当养眼。

“你在看什么?”

“看你啊。”

“我很好看?”

“好看啊。”

他笑得无奈,原来还是个花痴小公主。


第三日她的手已好了很多,可她有点郁闷,问道:“今日怎么不吹一吹?”

“见好至此,应该不会再有刺痛感,便不必吹了。”

她向来见不得那些妃子们明明没事,还偏扯着自己父皇说“臣妾真的好痛”。于是她此时也编不出来“其实还很痛”,只得干巴巴地道:“诶,好吧。”

这夜她没太睡好,翌日清早困得很。上药时她不停地打呵欠,待他要为她捋下袖子,却见她已扶着额头睡着了。清晨曦光映上她鼻梁,他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她,不为品评是何种美,只突发奇想,想好好看看她。

想起昨日引她郁闷的“没有吹一吹”,他起了捉弄她的心思,对着她手腕轻轻吹了口热气,她整个人一颤,醒了。

她揉着眼睛,带着睡意绵绵开口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他收拾药盒,语气忽然正经:“不痛了还吹气,会很痒的,是不是?”

“原来是这样啊。”她皱着眉头像在思索,又似想通一般,深以为然地点点头,“是很痒。”

他忍笑起身:“就是这样。”


回到房里,他深深凝眉。

他在做什么?该问的还没问,竟先和她玩起来了?他一个千百岁的天神,放着正事不做,反去捉弄人间十三岁的小姑娘?趁着天冷,他灌了自己一大口冷茶,只为清醒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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