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生大笑能几回,斗酒相逢须醉倒。

【许墨】海内西经·东胡篇 (4)

04

有时许墨在想,那句“女大十八变”的确不错。初见时她不过十三幼童,仅仅两年便出落得亭亭玉立,颊边的婴儿肥逐渐退去,鹅蛋脸更加成形。及笄之年不再流着刘海,而是中分开来,额前坠了一小坠饰——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。

宫里的教养嬷嬷对她有了更严格的要求,女红有进步,但手上小伤也添了不少。她心心念念他“吹一吹”时的沉静模样,又请他上药。他敲了下她的额头:“你如今及笄了,不能再与男子这般亲密,嬷嬷会骂你的。”

她抱怨道:“都是她们总是让我练女红,这才弄出这些伤来。”

他无奈:“看来你变笨了。上次送香囊时我瞧了你手,可没带伤。”

“现在绣娘要求可高了,当然容易受伤!”忽然有点委屈,她偏头低声道,“不愿意就直说,推三阻四烦死了,谁稀罕‘吹一吹’啊。”

声音虽小奈何他听见了,竟没给她台阶下:“我听到了。”

她茫然不知所云,问:“听到什么?”

他摊手:“听到你脾气大,心里烦,还想要‘吹一吹’。”

“你胡说!”她急了。他好像误会了,又好像没有?最后干脆恼羞成怒,“我没有!”

谁料他隔着衣服把住她手腕,径直冲她手腕吹了口气。她猛得缩回手,瞪着他道:“你干嘛!”

他收回手,颇无辜道:“你看,不是我不愿意,而是吹一吹很痒。我以前就说过了,不是吗?”

“是是是,你就知道捉弄我!”

她作势凶他,奈何他根本不吃这一套,还故作沉思道:“捉弄你……嗯?哪次?”

“每次!”


她越长大,倒多了几分脾气。然并未如何无理取闹,多半是他的捉弄让她手足无措。她也从未真生气,只是这样凶一凶笑一笑,觉得有他在的时日格外好。


他向她打探消息的进展不自觉慢了下来,宫里倒有了新动静——二皇子回来了。

二皇子在东胡国和夷人国边界驻扎近一年,使夷人无犯,此次乃有功而归,进宫门时百官齐拜。而队伍中的黑衣人,让他感到十足的不舒服。

“二皇子回来了,为什么不开心?”见她今日没怎么吃他带的糕点,他便直接点破她的心事。

大皇子与她一母同胞,二皇子是她庶哥,亲疏立现。但于她而言,似乎没那么简单。

“二哥总是不带笑,看着他就有点怕,而且他一回来大哥就不怎么陪我了。最重要的是,”她闷闷道,“他一回来,那个怪人也跟着回来了。我很讨厌他。”

他有灵力,自然感觉敏锐,但她的敏感不落于他。看样子,怪人应该就是那个黑衣人。

“怪人?他是怎么惹你讨厌的,能和我说说吗?或许,我能给你出出主意。”他拍拍她的肩,予以鼓励的目光。


她认真看向他,真有了求助的意味:“就是今日跟在二哥身后的黑衣人。是个术士,也不知二哥是从哪儿找来的,治好了父皇的咳疾,便名正言顺留在宫中。笑得难看,言行古怪,让人不舒服。”

果然如此。而且,她似乎还不知道她两个哥哥正夺嫡相斗。二皇子一回来,大皇子必然要步步为营,哪儿有空再同她一处。

他仍笑着,只是笑意淡了些:“只是笑得难看,言行古怪了点,便让你如此讨厌?公主气量这样小,可不好。”

“不止如此!”她急急反驳,“我以前有一个很好看的彩羽挂饰,是进宫的手艺人送我的,可是那个怪人看到了就说这东西不详,硬是把它要走了。我还没见过这样抢小孩子东西的,还是公主的东西!”

彩羽?术士?他眯了眯眼,口气似调笑:“你现在也是小姑娘,怎么就说那时的你是小孩子呢?”

她白了他一眼:“我那时才七岁,当然是小孩子。”

八年前?时间对上了,阿凤阿凰就是那时失踪的。再出言安慰了她,道她十六岁生日前约她初雪赏梅,她才笑了。


她穿上白狐裘的披风,精心打扮了一番,可如今兴致全没了,只因撞见面前这个冲她行礼的人。

她说“笑得难看”是真话。这术士着实笑得不太能入目,牙齿掉了几颗,还是蒜头鼻,额上全是皱纹,头发黑白相间,笑起来脸上沟壑挤到一起,鼻孔也放大了不少。

她连连摆手,让术士退下,他却盯向许墨:“公主身边这位是新来的学士?”

许墨微微欠身,和术士对视,眼神产生了较量。她冷声道:“问那么多做什么,本宫让你退下。”

术士躬身离开,转身时看向许墨的眼神意味深长,而许墨眼里,也难得地结满冰霜。

见那人走了,她回头一把抓住他胳膊,有些急:“你刚刚一直看他做什么,被他盯上了怎么办,以后千万别和他有交集!”

眼里冰霜尽化,他微微愣住,甚至忘了告诉她大庭广众之下不要如此拉扯,问道:“你在担心我?”

“那个老怪物不善,你才多大,我当然担心!”

她是真的有些急了,这小大人般的言语却惹他笑道:“我才多大?年十九,长公主四岁。”

而这一切,被术士尽纳眼里。


深夜,他房里灯火未灭。

那个术士与他对视时用术法试探他的身份,但被他用灵力挡了回去。想来阿凤阿凰必是被术士认出了昆仑灵兽的身份,而后带走。

日后,万事需小心。


灵力可防术法,可他忘了另一点。他在宫里只是学士,术士则是皇子的心腹之臣。术法不行,还可以给他添些俗世的麻烦。

许墨被诬陷盗走藏书阁的名画。那画是二皇子最喜欢的,回宫后去取却不见。据管理藏书阁的侍从说,他们每日清查书目,那画是数月前的某一日不见的。而“某一日”,就是许墨见她躲于灌丛的那日。

很快便查到,那夜巡防曾在宫里无人处遇到“埋兔子”的他。派人去挖,并无动物骨骸。且他是学士,觊觎名画相当合情。如此,大殿上文臣们也无法为这才高八斗的学士辩驳,他又是大皇子的伴读,这事大皇子若求情不定还会引火烧身,大家皆沉默不语。

二皇子将许墨拘了一日,第二日便把他带到殿上,向皇上请旨。若顺利,再给自己大哥扣个帽子。正当要将许墨下狱之时,却听殿外一人道:“且慢。”


众人皆回头,唯他闭眼。

她是疯了吗,来瞎搅和什么。她让自己不要和术士有交集,可知她这一来,一旦为自己辩驳,便成术士眼中钉。

她大哥眉头深蹙:“悠然,你来干什么!”

她穿得素净,二皇子盯着她道:“皇妹自小喜爱鲜艳,怎么今日一身素色?”

她目不斜视,只望向皇帝道:“请罪之人,不着艳衣,这是当朝礼法。”

皇帝面色不善,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要玩什么把戏:“悠然,不许胡闹。”

她跪下:“儿臣向父皇请罪。巡防撞见学士那夜,儿臣也曾遇见他。”

“哦?你在何处遇见他的?”

他猛然睁眼。她一定是疯了,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他回头道:“你——”

“闭嘴。”她冷冷打断,“本宫说话,容你插嘴?把他带下去。”


他未被下狱,只回到了之前被拘的地方。

证实了是被诬陷,他被释放。回房,倒茶烫了手,挥袖打了杯。

听说禁足三月,罚抄《女戒》三百遍,这是她受到的惩罚。

没想到她竟做到这个地步。虽没听到她后来说了什么,但他也猜到了。定是说那日夜里与自己在一起,再做些布置,洗刷自己的冤屈。可她知不知道一个已及笄的女子说自己曾与陌生男子夜里在一处,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,何况她还是皇室宗亲。


如今她被罚抄书,可她的右肘受过伤,长时一个动作执笔必引旧伤。他苦笑,为什么这个带着琅玕气息的人,偏偏是个会发疯的公主呢。

她现在怎么样?她虽被禁足,但小小宫墙必然拦不住他。他走出门,却听闻各种闲言,多半是公主私会男子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动了灵力,让他们无法吐出这句话,接着移形换影去了她宫里。


禁足时待遇自不如平常,宫女只留下悦悦,这倒方便了他看她。但吃食也不如往常,他见桌案上的饭菜未被动过,只望她是未用晚饭,而不是一天未进食。

悦悦被她支走,因她想一个人静静。呆呆地坐在书案前,墨已磨好,可纸上并未着墨。

她一直活泼,这般呆滞,不像她了。他走到她身后,蹲下身想拍她的肩,犹豫半晌又收回手。那些流言蜚语她应该听到了,如今会不会很厌恶他,不希望被他触碰,责怪他那日为何要去和她打招呼?

于是他只开口:“在想什么呢?”

她轻轻摇头,却忽然一个转身,像是受了极大惊吓:“许墨?你怎么来了!”

如初见那样,他伸手捂住她的嘴,另一手食指挡在自己唇前:“嘘——”

她拨开他的手:“你怎么进来的?你没事吧,二哥他们有没有再为难你?”

见他摇头,她抚着心口道:“那就好。”

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。从起初的惊讶,到担心,再到安心,都落入他眼里。没有厌恶与疏离,却是安心?

经过殿上一事,看到自己,她还会开心?


她没管太多,招呼他坐下。他却一动不动:“你没吃饭?”

“嗯……不太有胃口。”

他不自觉地皱眉:“那也要吃一点。”

她没理会,只抚上他眉心:“诶许墨,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皱眉的?”

他拿下她的手:“手怎么这么冰。”她侧头看他,像是一定要他回答自己的问题,他无奈道,“还不是你让人操心。”

“你还好意思说,是谁让谁操了一个天大的心啊。”她点他额头,却看到他眼里忽然聚了些化不开的东西,不自在地收回手,又被他抓住。

“让你受了委屈,对不起。”

她抽回手,转过身背对他,声音忽然有点哽咽:“不用道歉。你是被我二哥诬陷的,委屈的是你才对。而且他们的说辞里也确实有和我有关的部分,总不能你帮了我,我却见死不救。”


女子名声,她怎么可能不在意,刻意轻描淡写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对她抱愧罢了。他看着她的背影,手在袖中捏紧了拳头:“难受就哭,不要强颜欢笑。”

她忽然转身,红着眼睛冲他笑:“没事的。难受是难受,但不至于让我哭,我才不会哭。别人说什么没关系,我们自己知道真相就好。”


她是个淘气的小公主,可并不是是非不明,善恶不分,不会坐以待毙,想做的事一定会尽力做到,尽善筹划,尽力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。

他似乎,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了解她。

许久以后,许墨想起此事十分后悔。后悔那日没有把她揽入自己怀中。让她听听自己的心跳,让她知道,她若流泪是值得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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